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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王庆安
在我很小的时候,离我们村不远有个村叫齐鲁地,据说是齐国和鲁国分界的地方。我工作时到了另一个县,我工作的地方叫界牌,据说是鲁国和莒国分界的地方。分界线其实就是一条线。但奇怪的是这条线两边的人说话做事迥然相异,连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。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分别隶属于不同的统治者管理。统治者一般内心都很强大,牛逼哄哄地要求自己的子民这样那样,谁不按照他说的去办就派人去吓唬谁,甚至还砍他的头杀他的全家。这样一来,不同统治者领导下的子民生活方式就表现出许许多多的差异。沂蒙山区在历史上是齐鲁莒三国交界的地方。齐鲁莒三国在春秋战国时期是大国,当时还有很多更小更小的国家。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一套章程,逼着平头百姓按章程办事。后来秦始皇统一了中国,又搞出了一套章程,车同轨书同文什么的,大家都按新章程办事了,但是过去的章程影响犹在,许多行为方式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,就一代一代传下来,直到现在。所以沂蒙山区这个地方的事情就有些复杂。
复杂的事情不止于此。前些年我看陕西人陈忠实写的小说《白鹿原》,让我吃惊的是里面的许多方言竟然和沂蒙山区的一般无二。到后来我想明白了:沂蒙山区的大多数人其实是从山陕一带移民过来的,移民过来的山西陕西人变成了山东的沂蒙山人,他们从老家带来的方言土语慢慢变了腔调,在一代一代的传承过程中肯定也遗落了不少,但有一些(可能是最常用的)还是保留了下来。
沂蒙山区多灾多难,靠天吃饭,非旱即涝。旱涝过后常闹瘟疫。动不动还闹地震。这些都不闹腾的时候,当地人又闹土匪。官家为剿土匪动不动就打仗。老百姓想过安稳日子很难。遇上灾荒年景,眼看就要饿死,头脑活泛的人不想坐以待毙,就成群结队去逃荒。这一逃就逃到了东北。逃荒出来才发现原来不止沂蒙山人逃荒,整个山东都有人逃荒,河北、河南也有人逃荒。这一来把逃荒这事儿闹大了,上了史书,叫做“闯关东”。等到沂蒙山区年景好的时候,逃荒到东北的沂蒙山人又拖家带口地奔回老家来了。当年逃荒去东北的沂蒙山人乡音未改,但他们的儿女生在东北那疙瘩,已经错把他乡当故乡,所以现在沂蒙山区到处都有“干哈干哈”撇东北腔的人。
日本人侵略中国,沂蒙山区各县都驻扎了日本鬼子。老百姓想不明白的是,一个几十万人的大县,只驻扎了七、八、十来个鬼子,就统治了好几年,咱们的血性都哪儿去了?有人说:还不都是汉奸闹的!这时旁边就会有人说:截声的吧,说这个干么啊,说出去丢人啊,怎么出了那么多汉奸呢?
八路军一一五师进驻沂蒙,领导人民抗日。沂蒙山的老百姓朴实啊,把八路军当亲人待承。八路军战士负伤昏迷,小媳妇敞开怀用乳汁抢救;八路军的马没草吃,刚苫到屋上的草退下来喂马;为了喂养八路军干部的孩子,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……有了这样的老百姓支持,山东省的党政军迅速发展壮大。打跑了日本鬼子,又打国民党。鲁南战役,莱芜战役,孟良崮战役,个顶个是死仗硬仗,死伤无数。老百姓支前那个辛苦啊,大姑娘小媳妇做军鞋摊煎饼备马草,没黑没白地拼命干,许多人搓麻线搓伤了腿,至死没变过颜色来;男人们送军粮抬担架,很多人牺牲在支前的路上。那是真正的无私奉献。
五八年沂蒙山区普遍打水库,现在沂蒙山区水库塘坝星罗棋布,比较像样的水库都是那个时候修建的。山东省第二大水库在蒙阴。因为水库很大,拦住了好几条河,淹没了十万亩良田,好几万人被迫移民。他们原先的家在当地最肥沃的土地上,移民后分给他们的地往往是移居地最差的,人生地不熟,有的被移民安置到东北的农场,不能适应当地气候和饮食习惯,偷偷跑回家来,又被二次移民。他们至今怀念水库底的家乡,做梦都还是老家的情景。
打水库的时候条件很差,设备落后,基本是肩挑人抬。数九严寒天气,千军万马修水库,许多人在冰水里清淤,冻的急了就喝口劣质白酒。许多人得了风湿病、关节炎,有的直接死在了工地上。
改革开放了,山区有些村住在深山里,盖不起房,住在山洞里,出门是羊肠路,卖个猪都得用担架抬下山去,有时一不小心担架翻了连猪都摔死了。这些人不甘心,自己想办法打石头修路,把电线杆抬到山上架电,修水坝蓄水,硬是把穷山恶水改造成了花果山,这算什么?有人说了:艰苦奋斗。
这些都是文化。
当然,沂蒙山区的文化多了去了。沂蒙山区出过书圣王羲之,出过智胜诸葛亮,出过算圣刘洪。那更是文化了。甚至,连最最普通的平头百姓的生老病死,吃穿住行,都是文化。
(作者系中国民俗学会会员,山东省民俗学会常务理事,山东省沂蒙文化研究会理事) 来源:崮文化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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