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槐树哦，那可是他们精神的根啊。
    过年了，大家不约而同拿着冥纸，在树前烧纸磕头祷告，虽如是，次年春天，古槐没有生还的迹象。直到初夏，才从黑乎乎的树干东北角，鼓出一个米粒大的绿芽。当时，对祖祖辈辈与树相依相伴的村民来说，不啻天大的喜讯。锣鼓敲打着，鞭炮鸣放着，男女老少齐齐班班跪倒树下……
    解放后，在土地改革中，小村进入了新的历史纪元，跟土地同样发生巨变的，是人们心理的嬗变。在地主、富农、上下中农成分的划分中，这种政治斗争的张力，注定要使村民自觉弄清不同政治阵营的分水岭。1958年大炼钢铁那阵子，为响应钢铁产量“赶英超美”的号召，小村人挖坑造炉，家家户户除了钱以外的金属都显献出来了，可以说，连墙上的灯草铁镢都不放过。七个炼钢炉把村子里外搞得乌烟瘴气，公社来人打开了古槐树的主意：这样大的树砍了，用来烧炉子炼钢铁多好啊。尽管是政治高压年代，村里老老少少缄默不语，村里干部也支支吾吾。公社干部不容分说，拿来锯就开始拉。说来凑巧，适逢一个公社干部头疼，加上锯口拉过的槐树根部流出殷红的液体。村里人说古槐树显灵了，用魔咒让那砍树的人头疼。不管怎说，大槐树倒是幸运地保下来了。
    接二连三的“三反五反”、“拔白旗”等运动，大槐树下全村老少和乐的场面少了。尤其是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的岁月，大槐树目睹了小村人良心晾晒的一幕。上级有斗争派别，下边就得紧跟其随。当权的对付受整治的，村里当权的跟县革委掌权的高派是一派，剩下的那些平日里跟干部作对的村民，还没弄明白就被归到与高派对立的王派稀里糊涂的争斗，以牙还牙的报复。心灵的倾轧，政治的自保，使得很多政治上门不当户不对的庄邻疏远了。地主富农成分的自然孤立，上中农成分的说话也是唯唯诺诺，成分的差距不但让大人搞得生分，连孩子也是分帮划伙的玩。肚子可以吃不饱，斗争不讲不行，斗争出力量，斗争出方向，可斗争就是不能让地里多打粮食。直到1983年春，也就是实行生产责任制的第三年，中央只是为那些几十年来受管制的地主、富农等四类分子“抹帽”子，小村才开始渐步实现温饱的理想。
    生产责任制发挥出巨大的生产力让劳动力富余了，市场经济优胜劣汰的潜规则造成了人与人关系的疏远。准确地说，改革开放30年让小村拥有的，是新房的增多，街道的加宽，人的钱包的鼓涨，可也让不少村里人呈现出信仰的缺失，精神的干瘪，良心的沙化，还有是非面前的麻木。远离了孔孟的礼教，没有了思想的束缚，人的思想活跃而又自由，价值观念模糊。人们的眼光倾羡的是谁家的钱多车好，而不是谁的道德操守品格一类的东西。写这篇短文的时候，我试图找出古槐树脱离生命的原因。其中一条就是，人们疏远了古槐，不但眼里没有，而且心里也没有了。古槐树不再是村民心中的圣地，它承载的那些先人列祖恪守的遗风，已被喧嚣吞噬。回归到现实的层面上，村民对待古槐表现出的，仿佛一位被遗弃街头的老人，渐渐没人管问了，尽管这棵有着近600年历史的古槐被列入县级文物保护。每逢槐花绽放，孩子们为那几元钱的收入，争相采购槐花，树下遗落下大片的枝桠，丝毫引不起大人的责怪；村容村貌改建形成的道路冲刷，渐渐把古槐置于一个突兀的高岗，没有人为它浇水，更没有人为它喷施虫药。久而久之，古槐的树干在虫凿中一根根干枯，没有了感情的倾注，没有水土的栽培，没有人为的管护，何况是一棵树，就是一个人，又能存活多久呢？
    回乡亲眼目睹这棵伴随我童年、青年的古槐树那通体干枯的样子，心里说不出的滋味。虽说万事万物有生有死，可还是不能接受，这棵生存600余年的槐树怎么说没就没了呢？幸亏我五六年前一次回家中，为这棵树拍了一张照片，更庆幸的是，上个世纪80年代末，县政协搞文史资料征集时，我带着两包烟，对当时村中健在的七八位耄耋之年的老者一一进行访谈，写下《永乐九龙槐》一文，除辑入临沭县文史资料外，还在媒体刊登，算是给这棵饱经风雨沧桑的槐树留下点滴文字。
    小村不大，人口于今刚过千余。古槐树已是死了，我曾乞盼再像民国十七年那次被焚烧一样，还会有奇迹发生。但是每逢家乡来人，乡亲们答复都令我无可奈何的默言。古槐树干枯的躯干还能站立多久？多少年以后，小村的后生们还会知道这棵槐树么？
    小村失去的不仅是一棵树。

    （图：丁军国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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