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杨典
在旧蒙阴城东北二里之遥处,有一个小丘岭,岭上有一座庙堂,名曰“八蜡庙”。庙后另有一个小小的院落,里面有一两丈见方的小庙房,但只有神龛,并无神像,神龛前有一长石桌。庙房有框无门,两个窗子则连框也没有了。这个庙房怕秋冬刮南风,南风一吹,寒彻肌骨;但更怕刮南风时下雪雨,雪雨飘来,房内几无容身之处。庙内什物甚少,只是在石条桌上有一方缺了一个角的砚台,半截条墨,一两只齐了头的毛笔。在庙东北角的地上铺了一层豆秸或麦草。这就是本文的主人翁杨殿法居住的地方。
杨殿法究竟何许人也?人们都不太清楚。仅知他祖上本是外县人,其祖父和父亲在满清和北洋军阀时期都做过官。只因其父秉性耿直,得罪了某官宦,便横遭诬陷,父被诛,母缢死,殿法只身逃走,沿街乞食,流落他乡。当他漂流到蒙阴的时候,大概民国初年,他已经二十几岁了。
他初到蒙阴时,栖无定所,城门洞、庙台子,就是他的家。后来,当他发现八腊庙后面的小庙房时,真是喜出望外,从此就在那里定居下来,就算有了个家。
他有一身破单衣,黑布棉衣也露出了棉絮。一头从未剃过的头发,乱蓬蓬地还带着一些灰土。由于他经受过意外的打击,变得有些沉默寡言。他总是低着头走路。别人问他话时,总是用很低的声音嘻嘻地笑笑,很少回答。对于他自己的遭遇,也很少对人讲。只是问他是哪里人时,他才回答你“蒙阴人”。 蒙阴人,他真是成了蒙阴人。
人们都说他是疯子,可他从来也没有疯过。
他要饭也很特别,只拿了个小黑瓦盆,怀里揣个小瓷酒壶。他从来不拿要饭棍。他到人家要饭时,也不怕狗咬。说也奇怪,狗对他似乎也特别客气,只是跟着叫,从未咬过他。因此,杨殿法也就坦坦然然地往你家里走,一直走到他应该站住的地方。狗在这时连叫也不叫了。所以,人们一听见狗的叫法,也就知道是杨殿法来了。
杨殿法要饭,向来是不吭声的。他走到你的门前一站,就悄悄地在那里等着,直到你发现他并很快拿上两个煎饼、而且里边总包点豆沫子什么的递到他手里时,他才嘻嘻两声,一手接煎饼,一手从怀里掏出他的小酒壶,说“有酒没有?”当你给他装上一壶酒(小酒壶最多能盛二两)时,他又嘻嘻两声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他出了城北门,一边吃着煎饼,一边仰起脖子喝一口酒——应该说是咂几滴酒。当他走到小庙的大门前时,大概只剩下了一滴酒和一口煎饼,老远就可以看得见,在夕阳余辉的照耀下,他拼命仰着脖子,一手把小酒壶对准他的嘴,停留很久时间才把手放下来,用袄袖子擦擦嘴,然后怡然自得地走进了他的小院儿。大概过不了几分钟也就呼呼入睡了。
然而,人们却很喜欢他,因为他是个正派人,从来也没同人吵过架,即使穷得要饭,也没拿过别人一点东西。他是一个自重自爱的人。因而人们除了喜欢他以外,不自觉地还有几分敬重。
人们之所以喜欢他、敬重他,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原因,就是,他是一个奇特的书法家、绘画家(或者说美术家)。
杨殿法生长在一个吏宦之家、书香门第。祖、父辈的教诲,环境的陶冶,使他在书、画方面具有很深的造诣。
论书法,他颜、柳、欧、赵的碑帖都临摹过,而且下的功夫很深。他二十几岁时,其书法艺术已经日臻成熟。有人说,杨殿法的字不像颜、不像柳、不像欧、也不像赵;但也有人说,杨殿法的字,既像颜、又像柳、也像欧、更像赵。其实,这二位先生的话都是有道理的。因为杨殿法经过多年苦练,对颜、柳、欧、赵都深得三味,后来他就博采诸家之长,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。因为他在四大家的书法艺术中扎的根子深,因此,在自己的风格中,不可避免的流露出四大家书法的脉息。看来,他的书法艺术,既不属于四大家,又没有离开四大家,他是属于杨殿法自己的。
使人奇怪的是,后来杨殿法写字不喜用尖笔,你若是送给他一枝笔,他总是向你要把剪子把笔尖剪掉,或者把笔带回小庙去,找块 锋利的石片把笔尖剁去。这样,他写的字笔画上自然带出一些刺刺芽芽的毛边,但细看下去,却愈觉得苍劲有力,颇具古风了。
但是,他的字是很少送人的,别人请他写,他也往往以写不好而辞之。所以,在蒙阴城里,存有他的墨迹的人不多。记得有一年春节,他到我家拜年,他照例在供桌前咚、咚、咚地磕了三个响头,家里给他一些零用钱,又给他装了一壶酒。他立即对着壶嘴喝了一口,嘻嘻地笑了两声。这时,家里趁着他的酒兴,拿出了笔、纸、砚,请他写一轴条幅。他把笔看了看,要了把剪子把笔尖剪掉,然后饱蘸浓墨,一挥而就。他写的是:“阅透人情知纸厚,经过世路觉山平”。写完,他把笔揣在怀里,抬腿就走。当请他落款时,他只回头嘻嘻地笑了两声,便飘然而去,还没走出大门,他已仰起脖子,嘴唇对准酒壶了。
“阅透人情知纸厚,经过世路觉山平”,这对旧社会的虚伪狡诈是何等入骨的嘲讽。杨殿法平时很少说话,见了人只是嘻嘻地笑几声,谁能想到,在他的心灵深处,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却埋得如此之深啊!
杨殿法的绘画,其功夫之深,也不亚于其书法。他是学宋代米南宫的山水人物的,但也学画羽毛花卉。他画画不仅着眼于形似,尤其着眼于神态,力求传神。他的艺术才能是多方面的,不但会画,而且会泥塑,他糊的风筝不但飞得高,而且其工之细致传神,在当时来说也是罕见的。
在蒙阴城曾流传着这样的故事,即当时重修城隍庙时,两廊的神像与壁画,系出自杨殿法之手。众所周知,蒙阴城的城隍庙,其规模之大,塑像之多,壁画之盛,是少见的。因此,世称蒙阴的三大建筑之一。但其特点并不在大、多、盛上,而在“传神”。固然,城隍庙里的塑像、壁画,塑的、画的都是鬼神,是迷信的东西,但其想象力之丰富,人物之有血有肉,实来源于人世。恩格斯曾经说过,不是上帝根据自己的面貌去创造人,而是人们根据自己的面貌去创造上帝。正是如此,城隍庙的塑像和壁画,正是人们对人世间的各种人物(特别是统治阶级的各种人物)进行了长期地、细致地观察,然后将经过观察所得的印象加以夸张和想象,才移植到鬼神的塑像和壁画上,而蒙阴城城隍庙的建筑也无疑是经过了这样一个艺术创造过程的。
据说,杨殿法就参加了这一艺术创造过程。
蒙阴城的城隍庙,不同于一般的城隍庙,它的艺术水平非一般工匠所能达到,而是一个既有渊博的学识和娴熟的艺术技巧,又有对人世悲凉有深切体会的人才能达到的。这个人就是杨殿法。
城隍庙的神像除正殿外,东西两廊的十殿阎罗与鬼判们有近百座,壁画布满了两廊的墙壁,作者以极其丰富的想象力,虽说塑造的是神鬼,实际上却是人。作者实际上是把人世间统治阶级的嘴脸,把作恶的歹徒与无辜的芸芸众生搬进了城隍庙。庙内所有的群像都是有血有肉,栩栩如生的。所以,胆小的人一进城隍庙,便有些毛骨悚然。
当时曾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:城隍庙西廊房有一座吊死鬼的塑像,据说是杨殿法亲自雕塑的。这是一个受冤屈被迫自缢的女性,它的眼睛充满了复仇的火焰,是很吓人的。城隍庙建成后不久,有一个傍晚,杨殿法走进庙去,想再领略一下自己的创作,但一看见吊死鬼, 自己也毛骨悚然起来,从此他再也没进过城隍庙。
杨殿法与城隍庙的关系多半是传说,但在城隍庙的重修中,他塑了一些神像,画了一些壁画,而且是主要人物,这可是事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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